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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一個朋友,他從小就沒有見過他母親。

他的家人告訴他,在他很小的時候,他的母親就死了。


奇怪的是,偌大的房子裡,竟沒有一張他母親的相片。

一直以來,他都只能在腦中,想像母親的模樣來寄託思念。










「你所想像的你母親,是長什麼樣子的?」




「有長長的頭髮,到這。」他往自己身上比劃了一個長度。


「眼睛大大的,眼眶周圍有點皺紋,臉很尖。」

我想他是顧慮到他家人對他說的,他母親是病死的說辭。












「笑起來的時候會牽動眼角,瞇瞇的,可是眼睛看起來還是很大喔!」

「她身材很瘦很小,站在我旁邊才比我高一點點而已。」

「她的瀏海有點長,常常會蓋住眼睛,所以她總是一直眨眼,看不清楚…
才不認得我長什麼樣子,才一直沒有來我夢裡找我……」


話說到最後,他的聲音越來越小。












幾天後,我送了一幅他與他想像中的母親的素描畫給他。




我還記得那天是母親節,他拿著畫奔回家。


整個家裡的人:奶奶、爸爸、伯父還有伯母,卻聯手當著他的面,

將畫撕個稀爛,並且警告他從今以後,絕不能夠在這個家裡提起他母親。










他們留他一個人在客廳收拾那些幸福假象的碎片。




他從我這兒拿走畫時,他興奮地向我道謝。

他說: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媽。」



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他母親,為時三十分鐘。











清明節時,他仔細認著祖墳墓碑上的名字。

他向奶奶詢問,為什麼母親沒葬在這裡?



奶奶只以「囡仔人,有耳無嘴」打發了他。

爸爸則是當著所有親戚的面,賞他響亮的一巴掌,結束對話。















之後他封閉了記憶區裡,關於母親的那一部份。




他讀書、上名校、讀大學,跟我保持連絡,跟我談名校的生活、

大學的多采多姿、打工的趣事,就是不再像小時候一樣,談他母親。











後來他從小一路走來,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它而準備的「家業」垮台,

他父親自殺,他回家奔喪,所有的世伯叔公不見人影。


他離開學校,考量必須在最短時間賺到最多錢的因素,他跑去工地作工,

獨自還著家債,養著一家三口;年邁的奶奶,不相信家業已垮、鎮日藉酒澆愁的伯父。


而伯母早在事情發生之後,以伯父對她施以精神家暴為由,

向法院訴請離婚,離開他們。









那段時間他很少說話,與我碰面也只是談我的近況。

好幾次我都想問他,如今綑綁他的一切都已經消失,那麼,那個夢呢?



那一個他從小就冀望見母親一面,就算是遺容也不打緊的夢呢?



但看他逐漸粗壯的手臂,終日不解的眉頭深鎖。

我想,現在的他,只能夠面對眼前的現實,無力再造夢了。








幾年後,他伯父酒越喝越兇,我們也沒想過會是在這種狀況下得知他母親死亡的真相。



他搶酒,要求伯父振作起來,奶奶坐在一旁,

眼神空洞地像不處在同一個空間一樣。


他伯父給他一巴掌。



「你憑什麼管我,你又不是我們家的人!你這個死雜種!」










他帶著那瓶酒來找我,喝得都見底了才開始告訴我。




他跟從小撫養他長大的那群人,沒有絲毫的血緣關係,

他在未滿月時就被買下,自一個就要進牢的女毒犯手裡。













那個他曾經稱為父親的男人,血統裡有不健康的基因。


那個家在有他之前,那男人找人弄出來的兩、三個孩子,

沒一個活過兩歲,那群人為了家業的未來,決定買嬰。



那名女毒犯是在懷孕後期染上毒癮,至於為什麼,那並不是交易中的一環。

那群人確定了這個孩子意外地健康,一百萬,買斷了十個月彼此臍帶連繫的證明。












他第二次見到他母親,是在社會局的檔案裡。


對他來說,那份資料夾像是社會邊緣人專區一樣,大家都長得差不多。


眼袋沉重,披頭散髮,黑斑毒素顯露在臉上,雙頰凹陷,

目光透出濃濃的灰,他們的人生也是一樣,再也白不回來。













他母親「戒毒」之後的模樣,就像我畫給他的那幅畫一樣。

眼睛很大,眼角有很多皺紋,身材很瘦小。


如果可以,我們都很想知道……

她笑起來的模樣是否真會牽動眼角,眼睛看起來是否還是很大。















「奶奶,妳看妳看──這個坐在椅子上的是妳,
這兩個是爸爸跟媽媽,這個最帥的是我!」


「哪有人說自己最帥的,你看奶奶在笑你了。」


「我本來就很帥了好不好,我是我們全班最帥的男生,不信你問媽媽!」













後來我們結婚,一起離開了那個從小長大的城市,搬到他母親所在的都市。

基於養育之恩,他還是會將每個月薪水的二分之一匯給那個家僅存的兩個人。



然後每天,都會到護理之家看他母親。

















他母親坐牢之後,拿著那一百萬,在牢內透過關係購買毒品持續吸食。


可能是體質因素,有一天,她在放風時突然倒下,

醒來時已沒辦法靠著自己的意志行走、說話,成了植物人。















「媽,這是嘉慨在美勞課的時候畫的。老師給的題目是母親節,
他說他要把這幅畫送給妳,他說希望妳有一天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家過節。」


我將畫紙放到婆婆手裡,拉起袖子幫她拭淚。















他第三次見到他母親時,他什麼話也沒說,也沒請看護替他引荐,

他只是坐在病床旁,兩人無語對望,他等著她。


他母親盯著看著,沒能說什麼,開始激動落淚。

他也是這樣,拉起袖子幫她拭淚,叫了聲:「媽。」














他二十幾年來,都沒有對象可以稱呼的,這麼一個字。






媽。















過去的事情不論為何,都已經過去。

認得出分離時還未滿月的兒子,這樣的母親,無論犯了多大的過錯,能值得原諒。


當時與現在的眼淚,無論是代表著歉疚或感動,我們都相信,

那十個月的連繫,交流的不只是血液與養份,一定,還有著愛。















「媽,母親節快樂。」


他蹲在婆婆身旁,緊緊牽著她的手,兩人一高一低相望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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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淡藍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